作者/房曼琪
史懷哲認為哲學任務是建立尊重生命的倫理,這正是本書的宗旨。作者在文章裡特別邀請西方大文豪(蒙田、托爾斯泰、柯慈)與哲學家(大衛.休姆、史懷哲、彼得.辛格、湯姆.雷根、德希達等)來加入陣容為動物說話。書中收集的,如「動物權──批判倫理學」,主要是介紹幾個動物權的關鍵概念;「海德格的實存真義與梅洛-龐蒂的肉身本體論」及「後現代哲學對階層等級形上學的解構」二文,意在彰顯當代歐陸哲學與動物權運動在理念及時代潮流上的匯流聚合。關於動物議題的分項論述,諸如「彼有何辜,受此荼毒?」、「欄中的凋零」、「關懷大靈長與流浪犬」、「天雞,五德之禽」等,呈現多面向的關注,理性與感性的訴求兼容並包。另外一篇,「柯慈──肉身受苦」,可說是素食主義(veganism)的最佳論證。
書裡除了揭露經濟體制對動物的剝削,還根據目前學術界的動物研究(animal studies)來肯定非人動物亦具有「人格性」( personhood)。各篇文章在主題上互相呼應,從地球倫理廣角度來詮釋平等的真義,據以歸還給動物的天賦權益。十八世紀法國文壇才子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愛彌兒──論教育》第一卷,開宗明義便作如此評語:「在造物者的安排下,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幸,一旦落入人類手中,萬物便衰敗了……帶來氣候、元素、季節的混淆……還殘虐狗、馬,以及自己的奴僕……卻偏好畸形、怪異的東西。」這不就是在描寫當前地球上的狀況嗎?也正是筆者寫「從環境倫理來批判越界變種的基因工程」的心情,文中解析人類優勢意識形態與生態衰竭的因果關聯。另外,「關於動物實驗以及生命價值的探索」與「從科學怪魚來談人類進化的意義」兩篇重點是進一步思考生命的整體意義。
比較起來,說理必會引起爭論,而詩可以柔婉感動人心。海德格以為詩的語言能直接呈現真理,因此書中還包括四首詩。「惜她.小河」除了哀悼小狗Sita,也象徵心靈的回歸,跟隨著動物的腳步,從他們的眼、耳、嗅覺來探觸山林、河流的神祕源頭。「風裡的聲音」及「眾神默默」兩首,將人的閉目塞聽與動物開放的「世界空間」作對照。一旦跨出人本的慣性思考、虛擬的環境,才能打開心眼,看到一個正在呼吸、說話、歌唱、活蹦飛躍的新天地;讓他們的泰然自若流入自己的肢體,在他們深邃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存在,這便是里爾克在《給朋友的安魂曲》(Requiem For A Friend)詩中所形容的:「I will go to watch the animals, and let something of their composure slowly glide into my limbs; will see my own existence deep in their eyes。」
書中除了論述,還包括散文。「大地之子」早年刊載於《皇冠》,描繪七○年代嬉皮的反文化,可說與近年來崛起的「慢步調生活革命」(The Slow Revolution)、「小小住宅運動」(Tiny House Movement)、「簡樸主義」(Minimalism),基本上都是希望人從瘋狂盲從的物質文明解放出來,返回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田園生活,認清什麼才是個人生活真正需要的。
在漫長的心路歷程中,自己著實體悟到解放動物也就是解放人,這是寫「真人之息以踵」的用意。這篇以嶄新的視野來瞭解莊子,尤其是他的齊物之論,是在反諷「唯我獨尊」的世界觀。人須走出洞穴,才能與天地生命相呼應,有了這樣的遼闊,才能展翅遨遊。
近幾年來,在台灣由新世代青年成立的素食組織如雨後春筍,充滿了活力,表現出對當前肉食危機與地球存續的認知和關切。為此,特別撰文「世界素食運動快速成長的背景因素」。
生態保育祖師阿爾多.里歐波德(Aldo Leopold)主張倫理必須建立在生物共同體的認知上。其名著《沙鄉年鑑》(A Sand County Almanac)中有一篇「像一座山那樣的思維」(Thinking Like A Mountain),紀錄他年輕時在山上從事林務管理;一次,里歐波德親手射殺了一個母狼,當他目睹「那猛烈的綠色火焰在她眼中漸漸消逝去時」(that fierce green fire dying in her eyes),也震動了一個獵人的心,從此改變了他的思想和行為。里歐波德作如此喟嘆:「山野中若聽不到狼嚎,山就不再是山。」每次看到巨鯨在大海中被粗重的魚網纏身而不得動彈的新聞,真是令人痛心極了。如果,海洋裡聽不到鯨族的歌唱,那麼海就不再是海。同樣,人若將動物通通關進黑牢,那麼這個地球是荒蕪的,不再是生命的樂園。我多麼希望這本書也能夠為大家激起心靈上的震動。
書中有幾篇文章曾經在民眾日報、台灣時報、《新觀念》及《台灣動物之聲》發表過,內容都已重新修改、補充。幾篇原是用英文寫的,在這裡要向王萱茹、彭宸、毋凡、陳宸億、鄒敏惠、海灼君同學以及花蓮「無名氏」的翻譯工作致最深謝意。十分感謝李玫小姐,《動物解放》中譯本執編,承擔編輯、校對重任、小鈴與美珊的美編及小冬的封面設計、宸億的最後校稿;還有游淨茱同學在百忙中將原來中文手稿重新電腦抄寫,以方便我修改,如此才能集結成冊。另有幾篇是佐渡守(動物、人、時代誌創辦人)幫忙電腦打字。本書承蒙自己心儀的作家朱天心、張君玫教授,新世代影像工作者沈鑫河、作家陳宸億(兩位恰也是台大哲學系)寫序,以及美國知名動物權運動領導人物凱倫.黛薇思博士(Karen Davis, PhD)特地為本書贈言,真是太讚了。最後要特別謝謝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理事長林憶珊全力支持出版此書,祕書長萬宸禎主責企劃、出版的重任。大家同心協力站在動保運動陣線上為這本書出力,心裡好感動啊。
2016 年秋天
1985年,「凱歌」再度被轉售給墨西哥的水族場。因懷念大海,「凱歌」啃嚙池邊的水泥牆及鐵杆試圖逃離,以致牙齒日益磨損,背脊上因細菌感染的皮膚病也逐漸惡化。1992 年,華納電影公司拍攝《釋放威利》,選中「凱歌」。電影拍完後,工作人員深為「凱歌」日漸衰退的健康狀況擔憂,決定協助「凱歌」脫離賣藝生涯,重返海
洋。消息傳開,世界各地有上百萬的兒童立即熱烈響應,他們在學校發起募款,繪製 T 恤、旗幟,總共募得了十萬元。
2013 年上演的記錄片《黑鯨》(Blackfish),是繼《釋放威利》之後,第二波關於不人道的圈養鯨豚的電影。影片通過與黑鯨「提力肯」(Tilikum)訓練師們的訪談來揭發「海洋世界」廣告噱頭背後的真面目(請看 YouTube《Tilikum's Story ─ A Tale of Kidnap and Exploitation》)。1983 年,才兩歲的「提力肯」在冰島的海上,正在與家族航游時被商人捕走,訓練成馬戲動物。失去了家族的溫馨與安全感,「提力肯」長年心情壓抑,忍無可忍,導致攻擊性的行為,造成先後三位訓練師喪命的事件(在大海中,黑鯨對人類是不具危險性)。
2012 年,名作家大衛.克爾比(David Kirby)出版《海洋世界裡的命案》(Death at SeaWorld, Shamu and the Dark Side of Killer Whales in Captivity),書中追溯該公司從早期捕捉幼鯨及小規模水族場的經營,發展到今日的龐大規模。克爾比指證,海洋世界根本就是馬戲團,簡直是鯨豚牢獄(a whale jail),將動物當作搖錢樹。書中針對「提力肯」在 2010 年殺死訓練師的命案,來分析被囚動物由於身心上的折
磨,必然導致危險性的行為。「提力肯」不但被迫要常年表演,還得被當作人工授精的工具(as a sperm bank)。這些被人工繁殖出來的黑鯨(總共已有二十一位)從未接觸過大海,豈不是註定了一輩子的囚牢生涯?最後,在2017年1月,「提力肯」因肺炎逝世,才不過36 歲。
柯慈──肉身受苦
著名南非小說家,文學教授柯慈(John Maxwell Coetzee),是2003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著作關注社會正義(反對南非種族隔離),包括個人在歷史潮流下的命運以及政治經濟結構中「惡的問題」(problem of evil)。《動物的生命》(The Lives of Animals)原是來自 1997 年柯慈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演講稿。他一方面從哲學觀點來
批評冷血的理性主義,另一方面流露出個人對於非人動物(nonhuman animals)被人類迫害在內心的傷痛。
十幾年來,柯慈積極參與動物權運動,特別反對動物實驗和集約農場。身為「良心作家」,柯慈藉由故事中女主角,文學家妸絲提洛(Elizabeth Costello),來宣洩自己的抗議心情。小說的對話文體,類似希臘大哲蘇格拉底的道德辯證質問,顯示出柯慈深厚的哲學素養。女作家受邀於某大學作兩場演講,在場的學生、教授們以為演講主題
必然與文學有關,卻出乎意料,主講人撇開文學,單刀直入動物權議題。妸絲提洛將動物集約養殖的大屠殺(animal holocaust)與納粹黨對猶太人的滅族行為作比照(rivals anything that the Third Reich was capable of),「從 1942 到 1945 年之間,數百萬猶太人被納粹黨處死。在波蘭就有六千人,在德國的更是不計其數,幾乎到處都設有集中營,等於是生產死亡的工廠。他們像溫馴的綿羊被屠殺,像動物一樣的死
去。」
就像那天早上,在演講會之前,當妸絲提洛坐在車子裡,看著延途窗外寧靜、悅目的景緻,心中卻十分清楚,這只不過是一種掩飾。在某處,在一幢幢密封的建築物中,就在這一刻,上千上萬個如人的,有感情、意志的生命,喉嚨被人用利刀割開……,她哪裡有閒情來談純文學呢?對於這種空前的生靈浩劫,妸絲提洛不得不質問那些文人、學者,怎麼會對這個「惡的問題」毫無反應?還是因為人類至尊(即自我膨脹)的思想習性使他們心靈閉塞(closed their hearts to animals)?
「人的世界裡到處充滿了殘忍與殺戮(we are surrounded by cruelty and killing),而大家卻不知不覺」,妸絲提洛認為這種心態與傳統思想有背景上的關係。她追溯到笛卡兒的人本理性主義,斷言動物是沒有理性的生命,只不過是一個東西(a thing)。古典哲學從亞里斯多德、阿奎那、笛卡兒到康德等,皆以理性是宇宙的根本原則。事實上,這種見解並不符合事實,譬如人類物種,在生理及心理方面都是相當脆弱的(心理分析和病理學可作見證)。在自然界,每一個動物天賦有不平凡的智能及體力(unique mental and physical capability),其生存能力,在衣食住行各方面,絕不低於人類。試想,在沒有電源,石油、機器、醫藥、工業、農業、建築、赤手空拳的狀況下,人的優越感便毫無立足之地。
在制度上,妸絲提洛認為,將動物視為經濟資產的權威壓迫,與帝國主義在殖民地的壓迫行為是同出一轍。動物權,原本是屬於道德範疇,卻被良心淪喪的企業(an enterprise of degradation)改頭換面,變成以經濟為重的議題。
關於動物的解放,小說中有一場妸絲提洛與哲學教授 Thomas O'Hearne 的正反論證。教授為「人類優先」的辯解,無異於典型的「物種歧視論」(speciesism),認定動物缺乏意識,唯獨人類具有複雜的智力與自我意識。他舉例,屠殺一個鷄和處死一個犯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動物沒有死亡的觀念(animals live, and then they die, that is all)。難道因為這種理由,便有權力將活潑自由的生命給判死刑?動物真的沒有思考能力嗎?那為什麼他們會表現出對死的恐懼?當天性靈敏的豬兒被成列趕進屠宰時,會掙扎逃命或是全身僵住、癱瘓?不是一樣有求生的慾望?同樣屬於哺乳類的人,不也會有相同的反應?哪裡有區別呢?
在理論上,柯慈贊同動物權學者彼得.辛格及湯姆.雷根的見解(註 1)。雷根認為只要是人類使用非人類動物,在道德原則上即屬不當。如果一件事情在根本上是錯誤的,它就不該有程度上的差異。既然不應該利用動物,討論「何種程度的痛苦才算必要」就沒有任何意義。對於女作家的「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辛格承認要比他
自己的「平等考量原則」(principle of equal consideration)還要激烈。
妸絲提洛指出,O'Hearne 教授的論證運用的是反覆推論(reason is simply a vast tautology),必將導致笛卡兒式觀念上的斷裂。理性本身只是一種預設,認定人類至上,地位有如上帝(man is godlike)。既然如此,妸絲提洛的普遍道德立場與教授「唯我獨尊」的倫理是無法達到共通的立足點(common ground)。
身為世界級的作家,柯慈以「肉身受苦」(the suffering body )的事實來強調論證的真實性(authenticity),那即是「因為我受苦,所以我存在」(I feel pain, therefore I exist)。如此進向,要比「動物是否具有理性」的辯論更合乎情理。他建議人們可藉由想像力來體會一個受傷的身體(a wounded body),「若一個人認為動物的生命無足輕
重,是因為沒有親身體驗過一個血肉之軀,在自己手下奮力的作生死掙扎」。
同情,也就是想像的感同身受。妸絲提洛建議用想像來取代推理(imagination over reason),設身處地的感受那些在實驗室裡,遭受骨折、開刀、化學毒性測驗的動物,在身體和心理上的受苦。
妸絲提洛認為詩的語言寄寓於感性,能令人身歷其境,並例舉英國當代桂冠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一首題名為「豹」(The Jaguar)的詩。休斯形容動物園牢籠中,野生動物呆滯、毫無生趣的神情,在裡面一動也不動,好像槁木化石,還使人以為籠子是空的。詩人描寫花豹,是為了要讀者以同情的想像(sympathetic imagination),用自己的內裡來親身體會一個活生生的肉體(to bring the living body into being within ourselves)。花豹本是飛躍在無邊無際荒野的自由生命,而不是動物園牌子上的物種說明。
面對如此龐大的殺戮(註 3),妸絲提洛內心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傷痛(woundedness),日日夜夜,獨自在悲苦的深淵,伴隨著那些受難的生命。在人的世界裡,她感到失落(I no longer know where I am),和周圍親友的關係變得虛幻、不真實,好像這一切只是一場夢魘。女作家將這種心境比喻有如拜訪朋友的經歷,當她稱讚客廳裡一盞燈罩
時,友人得意的回答:「是呀,這個燈罩的材料可是波蘭猶太人的皮作的,而且是一個年輕處女的皮(註 4)(The skin of a young polish Jewish virgin)。」
《動物的生命》是要激發人們面對真相的能力(awaken our ability to know the truth),這也是寇拉.代蒙教授(Cora Diamond)(註5)的論文《哲學的困難與現實的困難》(The Difficulty of Philosophy and the Difficulty of Reality)的主要意旨。這篇論文還包括她對《動物的生命》進一步的論述。作為當代最知名的維根思坦(Ludwig
Wittgenstein)學者,代蒙以其精闢的分析功力來說明「避免混淆哲學的與現實層面上的困難」。哲學的困難是因為受限於抽象範疇和語言分析,在觀念上無法解說動物身受的、無可言喻的痛苦(inexplicable and unspeakable suffering)。現實上的困難是因為,如果想要了解真相,人類對動物令人心寒的殘虐(the difficulty is, if we try to see it, is deadly chilling),基本上已經超過了哲學思考的限度(the limitation of
philosophy),除非是通過「道德的想像」(ethical imagination),因為這個事實正在發生,正在抗拒我們空泛的思考(to be resistant in our thinking)。
代蒙舉例,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認為,用抽象觀念來解釋實存(being),等於是一種被崇高化的暴力(a kind of sublimized violence)(註 6)。她認為思考的任務應該是「設身處地」的來面對真相,而不是依循傳統哲學所把持的「偏轉」(deflection)姿態。偏轉,等於是在迴避困難的事實,顯示出思考本身無法掌握其所要了解的(the inability of thought to encompass what it is attempting to reach)。
小說中,妸絲提洛生活在無法釋懷的恐怖中,她內心的傷痛,是因為拒絕哲學與心理上的偏轉(not to deflect but to suffer)。她寧可正視困難的事實,承認人與其他動物共有的,在面臨死亡時的「脆弱性」(frailty and vulnerability)。
最後,站在與柯慈和詩人休斯相同的立場,代蒙教授作如此結語:「思考與現實的斷裂之處,是屬於有血有肉的生命」(how much that coming apart of thought and reality belong to flesh and bl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