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38篇散文作品，記述作者於中國、加拿大等地的生活故事，真情流露而質樸的文字，道盡人生況味。
◎作者繼《生之夢》《遊之夢》《覺之夢》之後又一作品。

搜集在這本小冊子裡的文字，只是將相近似的內容作了一個簡單的歸納，其實通體而言，它們都是我這些年心路歷程裡瞬間真實的記錄。

我是一個愚鈍者，日日糊塗又糊塗，味不透什麽人生大道理，所以選擇了盡量真實而不虛偽造作地將一時一刻一瞬間的真相呈現出來，讓我自己有一日反省時覺著曾經的我是這樣精神模樣的，心靈的困惑、苦痛、不悅、無明、恐懼等等確是多了一些，恐怕五十歲是個界限吧。之前給我的印記太深刻、太沉重、太可怕了，五十歲之後外部環境大有改觀，但是恐懼的陰影一輩子都是趕不走抹不掉揮之不去也，這大概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現代人真性情者的苦惱和宿命吧！

三、無盡的憶念

我的故鄉海門在長江口北岸，與崇明島相望，木製機帆船航行十五分鐘即可抵達。從五代建制以來，崇明、海門兩縣歷史上就是近鄰。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同屬江蘇省南通專區管轄，慣稱「崇海」，經濟、教育、文化、交通往來頻繁，互有到對方上中學讀書的學生——「縣際學生」，還有不少婚嫁的親戚關係。一九五七年後，江蘇省才忍痛將崇明等縣劃給上海市管轄，一如北京市擴大郊區地域，以滿足直轄市的需求，但民間交往依然故我。
我和慕珍見面源於一個機緣。一九六二年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長江口連颳大西北風好幾天，令崇明到上海，海門到上海的小火輪都停航，我們回京返校都必須到上海搭乘火車，所以待風小，頭班小火輪開航時就趕到上海，我急匆匆去金陵東路火車售票處臨街的售票窗口一問，才知道三天內已沒有直達北京的慢車票，售票員建議我買第二天去西安的車票，到徐州站轉去北京的火車。一聽轉車就頭大，便問：「轉車方便嗎？」答：「方便。等三、四個小時。」又問：「轉車的人多嗎？」答：「有。剛才還有北京大學的兩個女同學也是買這趟車票，也在徐州站轉車。」他也許為增加說話的可信度，用手向左一指，我順他手指方向一看，的確看見約一百公尺處有兩位女大學生模樣的人向前走，一位穿紅上衣，另一位穿灰藍色上衣。于是乎壯了我膽，就買了和她們同一次車票北上。
第二天一上車，我就留心有沒有北京大學女學生，車廂裡亂哄哄的，沒有看見佩帶大學校徽的人，只好坐在座位上等。月台上送客們向後退走，車子開動了，車廂裡的人安頓下來，嘈雜的聲音也逐漸靜下來，這時，我突然聽到一陣輕脆悅耳的笑聲，尋聲回頭望過去，眼睛一亮，穿紅上衣的姑娘坐在我背後方向四、五排的座位上，莫非就是昨天售票處遠遠看到的那位？再定睛仔細一看，左胸前佩帶著白底紅字「北京大學」校徽，心頭一驚，安穩了，確實是她，轉車不怕啦！不過仍有點疑惑，昨天見的明明是兩位女生同行的，今天怎麼就只有一位了呢？
我們學生只準坐慢車才能獲得半價優惠，從上海到北京單程票價九元九角，已經超過一個月的伙食費標準一元九角了。剛出市區第一站叫華亭，停了不止五分鐘。全程一四八○公里近百個大大小小車站，停停開開，好像停的時間比開的時間還長，要走二十八小時才到北京站。利用大站停車時間長的機會，不少乘客都會到月台上走一走，伸伸腿動動胳膊以舒緩疲勞，也有人順便買點吃食的。宿遷站到了，停十多分鐘，我下車散步，剛走了一個來回，就看見北大女學生站在車門口向外瞭望，但不下車來。我走過去生怯怯仰頭問她：「你也是趕北京開學的嗎？」
她點頭說：「是啊！」反問我：「你呢？」
我答：「我也是。據說這趟車到徐州站轉車，是嗎？」
她這時走到月台上，看看我才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我答：「中央美術學院。」
她問：「你的校徽呢？」我把棉襖左裙敞開露出別在藍單掛上的校徽給她看，她仔細看了，好奇地說：「校徽還有綠顏色的！第一次見。」是的，我的校徽暗綠色底上金色字，不明顯，窄窄的橫長條上還有一棵松樹形圖案，更加複雜難辨認。
站台鈴聲響了，火車又要前行，我們伙同旅客走進車廂坐到各自的座位上。火車到蚌埠大站，要停二十多分鐘，我又走到月台散步，看到她站在月台中央和一個穿海軍服裝的人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向他們走去，她見我走近，微笑著手指我對那海軍介紹：「他也是去北京上學，也要在徐州轉車。」那海軍轉過臉看著我說：「那可好，你們有伴啦！」他肩章上一槓兩顆星，是個中尉，三十來歲。他問了我在哪個學校讀書，學校在北京城的位置等等問題，我一一作答。他自我介紹說回部隊連雲港，也要在徐州轉車。他又叮嚀說，徐州是大站，中轉樞紐，上下車的人很多，要當心好自己的行李。不久，徐州站到了，果真大半車廂的人都下來了，我尾隨著她和海軍中尉下車並出站，中尉領我們走到候車室門外台階上對我們說：「時間還早，還有三、四個小時，不會讓你們進候車室內候車，你們只能在這裡等。」又加重語氣對我說：「你們兩人一起走，互相有個照應，她是女學生，你多照顧著點兒。」他揹起背包和提一手提包踏著堅定的步伐走了，頭也沒回。我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淹沒在人群中。多少年後，慕珍和我多少遍回憶到這兒，後悔當初沒有留下他的名和姓，還有通訊處。不過，當時慕珍和我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想到將有這一生大姻緣啊！

以上內容節錄自《慧山隨筆》倪慧山◎著．白象文化出版

倪慧山

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並留校任教席十年。後轉入中國藝術研究院做繪畫研究十年。撰文逾百萬字，結集出版《中國美術十年》、《繪畫新潮》、《世界繪畫‧中國卷》、《中國古代畫家‧馬遠》、《中國古代畫家‧蕭照》等七、八冊小書。出版長篇小說《生之夢》（200 9）、《遊之夢》（2011）、《覺之夢》（2015），合併成「破碎三夢」。2017年出版《慧山隨筆》。

曾任學術季刊《美術史論》執行副主編、《中國美術報》社長。稍懂世間事後，力主力行「創作自由，學術民主」。力爭實踐言論、出版自由等人類普世權利。再後漂流加拿大。最愛涉大川、走大漠、觀雲海、讀閒書、繪畫作、居茆簃，樂與賢人長者友朋相聚品茗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