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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經讀閱驗:夢幻泡影,住進一場夢裡解決人生裡的閱讀經驗
王明智
前言、新路瀝成,書寫中……
很高興今天有這個機會來跟大家交流,我在準備這次的素材時,不知道比知道多太多,思考也凝固成一攤死水,因此期待藉由跟大家對話,讓死水變成活水(transformation)。
為了理解文學界的天書,我特意看了不少參考資料,許多跟學者交流芬尼根的影片有關,愈看愈發恐懼,主要原因是覺得這本奇書翻譯之不可能,似乎會減少讀者transformaion in O(T(O))的可能,如果少了T(O)的過程,如何可以體會這本書的真諦?
但另一方面,以我的先備知識來說(特別是語言這方面),這些學者要忙上數年,靠著群策群力完成的理解工作,要靠我棉薄之力完成,可勘螻蟻對巨象的征戰。
這種自戀的挫敗,也是很多學者的共通經驗,雖然後來經過一連串的痛苦掙扎總會導致新奇與樂趣,滋生出玩性。可惜以這次的準備時間來說,恐怕無法達到這種境界;但這也是可以期待的事,因為薩所羅蘭策畫的這次對談,讓喬伊斯與芬尼根成為自己文學閱讀生涯一份巨大的禮物。
無論如何,對於全能自大與自戀的破除,讓我慢慢接受,從這種有限感出發,從而感覺到團體的重要,人與人之間相生相依的重要。這就是我定位這次工作坊對談的起點。
Transformation in O(T(O))與Transformation in K(T(K))
這次書寫,對我最大的收穫主要在於理解T(O)與T(K)。對我來說,特別著重於分析師與治療師的認識論與認識歷程。簡言之,借用上次工作坊的比喻,如果等待果陀像是等待詮釋,那分析職人可以做甚麼來促進這個過程?
我們都知道,改變發生最重要的兩項因素是體驗與反思,恰好這就是我對T(O)與T(K)的看法,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特別是精神分析來說,我們常被提醒「此時此地」的重要,這項提醒背後其實賦予了「體驗」T(O)的深意。我們會用各種方式來說明分析會談的體驗:拋接球、遊戲被動(接受)、懸置、成為。我聽過一種更傳神的說法,就是走進會談室中,變得像個瘋子,卻在日常生活愈發清醒。
而甚麼叫做走進會談室?於我就像走進人性的劇場,進入一個「空的空間」(註一),在這個空間裡頭未知與留白如此重要,如此才能等待故事發生。
或者有人說,分析會談就像一場夢,這種比喻的好處是,我們對夢比較會帶著T(O)的心情,而非把一切說實說死。
不管用哪種想像與比喻,都是為了促進個案的移情可以發生,像是引蛇出洞一般,讓這種體驗得以被烘托出來。
而分析的設置(特別是內在設置,或者說分析態度)可以促進這個過程。
之一、醒夢: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們凡夫也不妨練習『無所住而生其心』,最初可能比較困難,但是時間久了,就會把世間的人、事、物看作如幻如夢如演戲。你會非常認真地演好目前的角色,但很清楚自己是在演戲,那就不會受到利害、得失、你我、是非的影響而煩惱不已。」──摘自《聖嚴說禪》
聖嚴法師的這段話,在在讓我想到Bion說的醒夢(waking dream);通常我們作夢比較像是金魚在魚缸,並不知道自己被侷限在小小的世界裡;而分析治療中治療師的位置,比較像是從魚缸外面觀看,進而去描述金魚在魚缸的處境。
而當我們把此時此地的體驗,經歷為一場清醒夢時,我們可以同時是在魚缸的魚,又是魚缸之外的治療師。魚缸內的侷限性,主要是受制於慾望法則(我執),也就是聖嚴法師說的:「利害、得失、你我、是非的影響。」用分析的話來說,有點接近於佛洛伊德說的「longing for?」(對固定客體的慾望投注,進而滋生出感情),當這個慾望太過強烈,沒有彈性也沒有其他路徑時,很容易就會變成無法哀悼的固著(fixation),如此流暢的河流漸漸也鬱積起來,活水也會變成死水。
當然佛法有許多方法來對治因為慾望而起的種種煩惱,還有對於般若智慧的阻礙。而精神分析主要透過詮釋,藉由從外面看著金魚缸的觀點,主要的作用便是要修通這個鬱積的汙泥,讓河水可以再度暢通起來。(註二)
當然醒夢的比喻還有一個好處,誠如聖嚴指出的,不會讓我們太過執著慾望的得失,藉此產生過多的防衛,而是讓我們可以去擁抱得與失,經歷它,從經驗中學習。
換句話說,醒夢的位置也為我們準備某種無憶無欲的分析態度。
「根據這一點,我的聲明是,人必須『夢見』當前的情感體驗,無論它發生在睡眠還是清醒的生活,皆可如此重新表述:人的阿爾法功能無論是在睡眠還是清醒,都會將相關情感體驗的感覺印象轉化為阿爾法元素,這些元素快速增加凝聚,形成接觸屏障。」(王明智,譯自Bion, W. R.(1962)Chapter Ten. Learning from Experience 3:24-27.)
之二、醒夢的書(Adam savage和Vicki Mahaffey對談)
網路上有一個學者叫Adam savage,為了要開始閱讀《芬尼根守靈》,開始製作一系列的YouTube影片,為了接近這本人人望而生畏的天書。他不從文本開始,而是從各種參考資料:改編電影、註釋解析等……,逐漸去靠近芬尼根。這系列影片的第三支,在他看了一個不知所云的改編電影後,為網友找到一位喬伊斯學者Vicki Mahaffey,向她請益。(註三)
他們的對談非常有趣,這種對談的形式當然也很接近今天的工作坊。他們談到芬尼根是一本有關作夢的書,Vicki認為喬伊斯在創造小說奇特文字的時候,把文字弄得像做夢一般,讓我們無法一下子掌握。
因此,如果要走傳統學者頭腦至上的老路(-K),恐怕只會撞得滿頭包;因此,想要駕馭芬尼根,除了需要在語言上博學多聞,還要有靈活與彈性去轉化這些扭曲如夢,或者具有創意的文字結構。於是閱讀芬尼根不僅透過眼睛,也可以透過嘴巴的閱讀去轉化,或者乾脆唱出來,或者舞動而出?
換句話說,閱讀芬尼根恐怕是要透過意識流的技巧去捕捉眼耳鼻舌身意的細膩過程,再透過色受想行識(五蘊)去轉化,於是我不禁想問:難道喬伊斯為我們創造某種醒夢的體驗嗎?逼得我們不得不放下我執(特別是對於-K的執著),進而達到無憶無欲?(註四)
之三、黑暗之光
Vicki Mahaffey說:這不是一本帶著最大愉悅閱讀的書,而是一本需要共同閱讀的書。它是一種語言的彙編,就像把純粹的英語透過菱鏡折射,卻變得更加黑暗而難以穿透。而在這種黑暗之中,會有某種閃耀的東西;就像站在夜空下,適應之後會發現,頭上滿布浩瀚星空(雖然黑暗還是主要的體驗)。
有時候需要倒著讀,就像閃族語言,DOOMLOT原來是TOLMOOD。就像字謎遊戲,角色,符號,所有一切就像語言分子重新排列組合的過程;人物不斷地重組變形,不像我們期望的那般具有連貫性。
Vicki Mahaffey說:你必須用所有你知道的東西擦去你的光彩。(多美的一句話)
讀著讀著你會覺得有趣,不會因為讀不懂而焦慮,反而促進我們的愉悅,特別是那種對未知事物保持開放的愉悅。
書的循環結構也意味著一種提醒,你以為你走到事情的終點,而它或許只是一個起點……
之四、思想起
Yes, tid. There’s where. First. We pass through grass behush the bush to. Whish! A gull. Gulls. Far calls. Coming, far! End here. Us then. Finn, again! Take. Bussoftlhee, mememormee! Till thousendsthee. Lps. The keys to. Given! A way a lone a lost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 riverrun, past Eve and Adam's, from swerve of shore to bend of bay, brings us by a commodius vicus of recirculation back to 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
以上段落看來行雲流水,我們跟隨著喬伊斯的鏡頭順著麗菲河的流向,穿越灌木叢,聆聽沙鷗遠揚,從海岸的逶迤到港灣的曲折,攜同我們沿著罪惡相生一再循環的寬敞街衢迴轉到霍斯城堡及其領地。(註五)
但你可知後段其實是小說的開頭?前段才是小說的結尾?尤其是結尾結束在the這個定冠詞上。
這種無始無終的循環結構予我們某種提醒:無論我們如何了解,此時此地的現象僅是一連串轉化的某一點;這也有點像是夢的結構(佛洛伊德形容夢的結構就像菌覃與菌絲,表面的菌覃往下探索,可以深入地下無窮的菌絲),沒有絕對而終極的理解。
寫到這裡,不禁想起以往我對《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的一個聯想:每一個想法的終點,只是一個起點,如此循環不已……也誠如Bion所言,人是轉圈圈的動物。因此,可以在診療室營造一個可以一直想下去的夢空間。而每一個此時此刻的節點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這也很像《芬尼根守靈:墜生夢始記》的故事開頭:搬運磚瓦的工人芬尼根從梯上跌落,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守靈時灑在他身上的威士忌酒香卻刺激他甦醒。人們將他按倒,叫他安息吧,已經有人來接替他了。
接下來的故事似乎就是芬尼根的夢……
之五、分析態度(內在設置)
「根據比昂(1970年)的說法,人們通過暫停記憶、慾望和理解等自我功能,與那個廣闊或『神聖的』自我相連。」
“According to Bion(1970), one connects to that expansive or “divine” self by suspending ego functions of memory, desire, and understanding.”
(Reiner, A.(2021)What Language are We Speaking? Bion and Early Emotional Lif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81:6-26.)
因此不管是故事結構還是小說設計帶給我們的體驗,在在都是夢的結構。
而講到夢,我們知道的是,某個意象可能凝縮了無數的經驗,因此意義是無窮的。這使我們充分理解甚麼叫做「懸置」(suspending),進而擴展自我潛入更深邃的內心。
我覺得這種能力也可以是一種內在設置的建立,換句話說也就是分析的態度;接近於佛洛伊德說的匿名性anonymity,中立neutrality,禁慾Abstinence。
這三項準則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邀請:
匿名性可以邀請個案對治療師有無盡的想像。
中立就安娜佛洛伊德來說:是與自我本我超我維持等距。這個等距可以創造一個思考的結界,邀請治療師不要跨出那個結界。(這是一個可以讓治療師作夢的結界啊!)
禁慾(節制)指的是創造無欲的態度,分析本身不遵循意志,或者指向性,這是一種邀請自己的內心進入transformation in O。
相關的補充態度還有:幽默(比較良善具有撫育性的父母,輔助性超我),它讓我們可以接受無常;最後則是一種放鬆或者放棄的態度,把自己淨空,我的想像是停機坪要有飛機起飛才有分機可以降落。
當這個空的空間可以給出,才可以開始作夢,然後才可以想。(註六)
之六、《本日公休》
最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部近期的電影《本日公休》。
導演傅天余找來二十多年沒演戲的影后陸小芬來詮釋自己擔任理髮師傅的母親。
陸小芬首次去見導演的時候提著兩袋水果,打扮隨興,像個好久不見的阿姨跟導演天南地北地聊天,讓導演打破三觀(本以為會是隱居已久的超級巨星風華再現),當下就有一種這角色非她莫屬的感覺。
陸小芬自己也說:雖然她很久沒演出,但看到這部電影的劇本就不想錯過,可能覺得這個角色會成為她另一部代表作。跟許多新生代優秀演員一起演出的她,在在提醒把自己歸零,以新人的態度工作。這個新人的態度讓我很有感。(是不是也有點無憶無欲的味道?)
片中有個出其不意的段落,當然也是《本日公休》的主題,阿蕊給自己放假一天去幫隱居鄉下的老客人剪髮,到的時候才發現老客人已經往生,於是這是最後一次剪髮。
阿蕊一面幫老客人剪髮,一面說話給客人聽,還有圍繞在身旁為死者送行的子女聽。
那個聲音,雖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像是天上的菩薩說給在場的人,當然包括觀眾聽的我們。
這個溫柔又超然的聲音,像是一根針輕輕戳進內心最深邃的角落,提醒我們生老病死、愛過恨過的一生,無論如何其實也就夠了。
這個足夠是一種深刻的了然,一切圓滿具足。是因為經歷過,可以哀悼,然後也就可以放下。
無憶無欲也就像是克萊恩說的憂鬱心智位置,每一刻活生生地經歷過我就過了,就像芬尼根的麗菲河,承載著小鎮上的生老病死,一切都匯集到空性的大海中……。
They lived und laughed ant loved end left.
(FW 18. 20-21)
他們活過了,樂過了,螞蟻似的,愛過了,盡頭了,走過了。(註七)
忽然發現治療師的工作也很像電影的理髮師,看著身邊的客人來來去去,同時我們也在經歷著無常,也許會有一點寂寞,但是那些終將告別的一切,其實卻發生在我們每一刻聆聽病人講話的過程中。
無憶無欲,或許提醒我們,這是我們可以擁有,對病人最溫柔的姿態。
參考文獻
註一:空的空間:選自劇場巨擘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在其著作《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的一段話:「我可以選任何一個空的空間(empty space),然後稱它為空曠的舞台。如果有一個人在某人注視下經過這個空的空間,就足以構成一個劇場行為。」借此比喻分析治療中的留白對於營造出醒夢的氛圍或者邀請故事發生的重要。
註二:交流時,蔡昇諭醫師提問:真的要斷絕慾望?這可能嗎?我們在聆聽個案時鎖定某個焦點進行關照(attention),其中不是也有欲力的灌注?對此問題夥伴們進行了一系列的討論,我的收穫是,重點不在斷絕慾望,比昂的無欲指的應該也非如此;應該是一種更為流動的哀悼的態度,讓能量可以一直流轉而非固著。是固著阻礙了體驗可以發生。席間陳婉容心理師分享了一本有趣的書《那一夜佛洛伊的遇見佛陀,聊慾望》。作者Mark Epstein同時是佛教徒也是心理治療師,他對慾望的觀點也非斷絕慾望,而是慾望的絢麗,還有通時間巨的強迫性與固著性反而是我們體驗哀悼與流動的絕佳導師,印度著名的修行者Sri Nisargadatta也說:「問題不在於你有慾望,而在於你慾望太小。」對我來說,那就是人身(人性)之難得,在體會到慾望之苦之後所帶來的求道的慾望。(類似於精神分析說的求知的渴望?)
註三: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WVKFt15bc8&list=PLKKxeZoPg0xjq_BtootqbjB0ppsJStgvY&index=3
註四:陳瑞君與許瑞琳的報告讓人印象深刻,直接挑戰《芬尼根守靈記》的文字,無懼於讓自己跳入這場未知的黑河搏鬥,卻帶來深刻的理解與愉悅的玩性,令人欽佩。
註五:取自台灣譯者梁孫傑的譯文,書林出版。
註六:蔡醫師提問:古典精神分析的匿名性anonymity,中立neutrality,禁慾abstinence主要是針對精神官能症病人,這種內在設置果真可以為Bion說的精神病病人營造一個可以作夢的環境?這讓我想到或許還得加上治療師為病人的psyche-soma進行心理上的把屎把尿功夫(holding, handling, object-presenting, intergrating, indwelling, object-relating),當然這或許是另一篇文章的開始了。
王明智
諮商心理師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會員
《小隱》心理諮商所所長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推薦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師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影音小組召集人
松德院區《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心理治療督導
以上內容節錄自《各位先生,天亮了!:喝醉的字在O裡散步應無所住的心》王明智、蔡文瑞、陳瑞君、李芝綺、陳建佑、許瑞琳、王盈彬、翁逸馨、黃守宏
徐溢謙、劉玉文、郭淑惠、劉又銘、莊麗香、蔡昇諭、陳婉容、蔡榮裕 合著.薩所羅蘭分析顧問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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