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書被列為臺灣暢銷書第一位其來有自。一九四九年發生的大事不但對海峽兩岸的中國人衝擊至巨,對於全球也有驚人的震撼。龍書不但詳細地描寫了中國人的苦難樣本,也兼寫下了二戰時其他地方如蘇聯,歐洲,東南亞等所發生的悲劇。如果問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在一九四九年影響你最深且巨的事件是什麼?雖然答案不盡相同,但是「金門大捷或金門戰役」必然名列前茅。可是在龍書裡卻只字沒提,不知為何。
另一方面,龍書對於二二八臺灣受難者記述甚詳,但對於大陸人受難者則未見提到。我們對於無辜受難者應給予同情,對於專制暴力應該譴責。但是只為一邊說話顯然有欠公允。眾多死難的大陸人,尤其是國軍丘八,他們無親無故,被抓來到臺灣,死的不明不白,誰為他們說句公道話呢。這點怎不令人覺得遺憾?
龍的母親是浙江新安人,父親是湖南衡陽人。一九四九年四月共軍渡江後,國府大批軍民急忙南撤。國民政府的南進路線除了乘船從上海至臺灣外,陸路上大致有三條:一是沿著粵漢鐵路向南至廣州,香港,海南島;二是向西南至雲南,越南;三是經浙,贛向東南至福建廈門,金門,澎湖。我走的就是第三條路線。三條路線中以向南方廣州香港的人數為最多,當然發生的故事也最多。龍應臺的父母是從粵漢鐵路撤退。數十年後大陸開放,她回衡陽老家探親也是由廣州回去。書是在香港寫的。以她的經驗和感受,自然使她把重點放在中國南方這一部分。她也對東北、華北、西南的描寫費了不少精力。對金門戰役即使沒有大篇幅的描寫,也不應該遺漏。她出生在臺灣,成長在臺灣,她強調不對兩岸的對錯評論。她對金門戰役不加著墨也許有難言之隱,顧及中共的反應,但她的書在大陸上仍然被列為禁書。
龍說用一百五十萬字也寫不完,卻只用十五萬字,這當然有更多的史實被遺漏。雖然史實不全,但文筆流暢,布局新奇,求證精確,真乃羚羊掛角,妙文超俗,令人佩服。尤其不厭其煩地指出事件發生的詳細時地,這勾起我不少往日回憶。
一九四九年春節我是在南京度過。當時我是九六軍輜重營的一個丘八。我們住在南京下關,防守挹江門。軍長於兆龍山東人,我們的連長就是他當班長時的班兵。連長因為是老粗,所以常說粗話,帶兵也很殘忍粗魯。他歡迎新兵方式或懲罰開小差的逃兵是打屁股。一九四九年春節那天,我們不但沒有半點春節的氣氛和享受,而且在緊張混亂的局勢中,我們連上的氣氛更加緊張。連長集合訓話,扁擔已經準備好了,要打一個被抓回來的瘦弱逃兵。連長命令他脫褲子的時候,他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大小便撒了一地。當那個小兵痛苦哀嚎被打得皮開肉綻時,另一方面,聽說軍長在找我們的營長;我們的營長是個青年帥哥,原是軍長的傳令兵,也是軍長的同鄉,後來提拔為營長。軍長找了他三天才找到。找他是為了什麼大事呢?原來是找他吃水餃。北方人過年非吃頓餃子不行。排長和班長才有機會和南京秦淮河的妓女有所接觸。至於小兵所受到的待遇恰如被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一點自由也沒有。我們從徐蚌會戰失敗時就駐守南京,偶爾會吃到上海制作的饅頭。那饅頭鬆垮扁硬,實在侮辱了饅頭的大名,只能說是一個蒸熟的面團而已。本來是空投給徐蚌戰區將士用的,因為戰爭失敗,只好轉發給我們南京的部隊食用。我們把它視為難得的珍品。我們每天乘渡輪到江北采買。班長用一塊錢買一只豬,實際上是掠奪。我們專砍農民新種植的樹苗,農民為了保護其樹苗,就提供食物如油條燒餅等給我們吃,賄賂我們,求我們到別處去砍。農民心裡恨我們入骨,暗地裡下藥在食物裡使我們拉肚子。在此情況下,國民黨軍隊焉有不敗之理。
幾個月後,我們移防安徽安慶對面的殷家匯,它位於江南,距長江十多公裡。龍書上說:「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共軍分三路渡江。」這使我確定四月二十日那天上午,消息傳來,我們派到江邊碼頭去領米的一個班被共軍吃掉了。我們來不及吃午飯就背起背包開始我們歷時數月跋涉千里的大轉進。一開始就走羊腸小徑,不斷地爬山涉水。各人的背包中起初塞了不少家當。可是走不了幾個小時,就覺得太重,一邊走一邊丟,最後只剩下一些公物-我們連上有兩臺馬克辛重機槍及許多箱子彈-是絕對不能丟的。不過,到了最後關頭-約三個月後,我們這個營到了」山窮水盡實無路,四面吹哨是共軍」的絕境時,還是將那兩個又愛又恨的傢伙丟到附近河溝裡去了。接著我們就「換了邊」。被俘之後把我帶到了福建平坦島,分發在一個迫擊炮排裡。於是我穿著國民黨的軍服卻變成了共產黨的丘八。一九四九年十月上旬我們解放了小嶝和大嶝。約兩周,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上了一條漁船,駛向了大海。當時我實在不知道去那裡,但船夫卻明白得很。開船不久,一個船夫即跳海逃跑了。原來那次的行動就是驚天動地影響海峽兩岸至深且巨的金門戰役。經過閱讀文獻並琢磨實情,我當時的單位應屬於三野十兵團二十八軍八十四師二五一團或二五三團;出發的時間應該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地點是大嶝海岸或同安海邊。上船後不久我就進入夢鄉。當我被槍炮聲驚醒時已經是二十六日拂曉;地點應該是金門古寧頭岸邊。那次戰役原來就是對於兩岸關係有巨大影響的金門大捷。我沒有死在金門,反而因為金門戰役使我的生命創造了新的契機,真是始料未及的。
龍書裡說一九五○年四月二十日,三十六艘軍艦載著舟山撤退的數十萬軍民及裝備到達了基隆港。就是那天,我和其他數百名金門戰役的「英雄們」滿肚子不高興,躺在基隆港邊一個無電無水四層樓的黑屋裡,等待船只將我們運往臺灣後山地區作永久性的休養。那天夜裡不幸又凍死了一個瘦弱的小兵,更引起「英雄們」的憤怒。天亮後無人提供我們早餐。我遠望基隆港,一幢幢的巨艦甲板上擠滿了著草黃色軍服的軍人。我們一直盼不到醫院有人來為我們服務,怒氣隨著太陽上升而增高。直等到日上三竿,才有醫院的人員出現。幾個帶頭的傷兵拿著棍子見了醫院的人就打。後來連政治部主任的帽子軍服都撕破了。傷患們揚言要抬屍去碼頭見蔣夫人,據說當時蔣夫人正在基隆碼頭歡迎舟山撤退的將士。抬屍去見蔣夫人,茲事體大,醫院院長緊張了,請來國防部的高官對我們安撫,叫我們挑選幾個代表到國防部開會。派去的代表不幸在去臺北的途中又出了車禍,受了傷,被送往臺北軍醫院治療。最後的結果是:答應我們不送我們去東部了。於是我被送到竹東「五二醫院」繼續住院治療。我在七堵「二七醫院」半年沒有治愈的傷口,到了竹東「五二醫院」,由何新漢主任給我開刀,一周就好了。禍福無門,好人不長壽,後來何主任獨自回廣東老家探親時,身懷巨款,帶著大批行李禮物,引起惡計程車司機見財起意,謀財害命,將他害死,棄尸河溝,真令人難過。
因為我是「黑戶」,傷愈後無處可去,只好留在醫院裡作護士的工作。一九五一軍醫署招考佐理軍醫,護理部李主任(男)鼓勵我去報考佐醫班。我說沒有高中畢業證書如何去考。他說:「我請院長給你寫一個。」院長黃琦梅縣人就給我出了一張高中畢業證書。於是我和幾位男護士一同去斗六參加應試。英文作文題是「My Autobiography.」全班考生都不認識這個字,楞在那裡,久久無人動筆。監考官緊張了,透漏出題意是「自傳」,這對我幫助很大。出乎意外的我考取了。兩年後,一九五三結業,我邁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以少尉軍醫的身份到苗栗三義國小27師衛生連報到。一九五四政府實行保密防諜雷厲風行,規定凡被俘者必須自首,否則後果嚴重。我就寫了一封自白書呈國防部,結果「西線無戰事」,除了不能當主官外。
龍書上說數十萬臺灣青年被日軍征調到前線擋炮灰。當時我岳父被送到海南島去當兵,留下了妻子和一群孩子。我的老伴就是他的女兒之一。後來又回到臺灣,在臺北總督府外事部當職員。當時我老伴讀小學五年級,每天到總督府(今天的總統府)送便當或送雨傘給她爸爸。所以我老伴懂一些日文。回想起當時,一九四五年夏,日軍在我的故鄉蘇北已成強弩之末。我小學畢業,跟城區的表弟從抗日游擊區瞞著家人溜到城裡「觀光」。我們走進晨光中學一個教室裡避雨,教師誤以為我們是考生,就發考卷讓我們考試。我們將錯就錯,回來知道表弟落榜,我居然考取了。家父是抗日幹部,知道我的魯莽行為後,對我嚴厲地責罵一頓。
日本投降前夕,余岳父為了躲避盟軍轟炸,將家人遷到三義老家避難。光復後老伴考上了臺北女師,一九五二年畢業。因為家貧,老伴放棄了升師范大學的機會,自願回老家三義國小教書。我們的二十七師衛生連就借住她們的部分教室。在三義一年中,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我的另一半。雖然環境惡劣,二人交往障礙重重,但友誼維持了五、六年始終沒變。她說沒升師大並不後悔,若升了師大就不會認識我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從國防醫學院畢業的那年,我岳父母終於同意我們結婚。結婚後有了孩子,我又被調到金門。那時我窮得像個教堂的老鼠,一切家計都落在老伴身上。但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感謝她的話。(But she is the apple of my eye.)
一九五四左右,她學校裡有兩個教員是異議分子(匪諜),被政府抓住。一個坦白認罪,被釋放了。另一個死不認賬,結果被槍斃了事。同時,我班於一九五五年在國防醫學院解剖室上解剖課時,分得一具屍體讓我們解剖之用。據說他是一個匪諜教員,是否是老伴的同事呢?則不得而知。凡被槍斃的匪諜都交給國防醫學院解剖室處理,若半年無人認領者即提供學生解剖之用。我一位同學岳XX,原是一個醫科學生,在解剖一個屍體時,發現該屍體是自己的同學。不忍解剖,就和同學偷偷地把他抬出去埋了。結果東窗事發,與匪諜同罪,應被槍斃。幸有老師說情,只開除學籍並判一年徒刑而已。後來出獄後又考取了該校與我同班。出生於二十世紀二○至三○年代的中國人,能活到耆老之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捲入一九四九年的「海漩」中,身體上受傷容易康復,但心理上的創傷卻久久不能平復。一九五三雖然已經升官,若不自首,躺在國防醫學院解剖室裡的大體是不是我自己?是很難說的。自一九四七年被抓入伍後,人如木偶,隨著大江大海,漂流到臺灣,又漂流到美國,真是始料未及。但比起捲入中日戰爭當漢奸或沒入國共內戰成黑五類者要幸運多了。我想從潘多拉盒子放出來最大的罪惡必然是貪婪。有人說一切苦惱均來自貪婪。貪婪的國家如日本、德國等發動二次世界大戰,造成許多國家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中國受害最深。日本侵華助長了國共內戰,造成了中國人更大的痛苦。雖然日本侵略者得到了應得的懲罰,可是對於死難者的痛苦和屈辱又有何幫助呢?
不過潘多拉盒子裡還留著一樣東西──希望。只有這個「希望」才能自我安慰,希望明天會更好。可是,「希望」也是「進化」的原動力。「進化」就是「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人類的前途如何?人類智慧能否勝過貪婪?能否走向永久世界和平?會不會發生更悲慘的世界大戰?只有天知道。
以上內容節錄至《玫竹園隨筆》,楊愛民著,白象文化出版
楊愛民(百敏),Joe A Yang, 1929年出生於江蘇碭山縣(現劃歸安徽)一農村,未受過正統教育。作者父親楊文煥,幹過農、教、兵、工,活到100歲。
楊愛民於1949年隨軍至台灣。想不到在台灣一混就是半世紀;其間,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於1960年國防醫學院醫學專科二期畢業後,服務軍旅數十年。出版過《楊氏醫學漢英辭典》、《中國歷史神話故事》、《行萬里路》等書。
1974年以陸軍少校航醫退伍,在高雄市開業。1996年移民美國新澤西州,1999年移居德州達拉斯地區;其間寫了許多篇雜文刊於當地報紙。今選一些有紀念性的作品輯印成冊,取名《玫竹園隨筆》。